汉朝名将、太尉周亚夫在平定“七国之乱”后五年,也就是公元前150年的二月初六,被汉景帝刘启拜为丞相,并下诏废除了太尉一职,将其职事并入丞相府。所以在景帝一朝,周亚夫乃军政双料首脑,这在整个中国历史上都不多见。
忆当初,周勃平诸吕之乱,看今日,周亚夫平七国之乱,周家两次将大汉刘氏的江山社稷从危亡边缘挽救了回来。景帝没法儿不看重周亚夫,这是社稷之臣,国家的中流砥柱啊!
而周亚夫在封条侯后,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竟恰好是花了八年的时间,一切还在精准无比的验证着当年相师许负对他的预言。而按照许负的预言,他将在九年后被饿死,如此诡异之宿命,实在让人不寒而栗。
难道这世上真的有宿命这种东西吗?周亚夫问天问大地,也一次次的追问自己。
他没有答案,他只能继续的走下去,做他该做的事情。
景帝很早就立了太子,那就是长子刘荣。但后来由于小人的挑拨,无非是后宫女人争风吃醋之类,刘启慢慢开始不喜欢刘荣的母亲栗姬,觉得此等人不可母仪天下,于是便嚷嚷着要废掉刘荣,改立太子。
我们知道,中国古代是家天下。坚持与贯彻嫡长子继承制,对于稳定国家政局非常重要。现在汉景帝刘启竟想废长立幼,丞相周亚夫与太子太傅窦婴这两位朝廷重臣当然坚决反对,都说太子无过,今无故废之,乱国之始也!
当初平七国之乱,条侯周亚夫与魏其侯窦婴居功至伟,朝野皆仰望其威,每遇朝廷会议大事,必推二人居首,公卿莫敢与之抗礼,刘启亦对二人甚为倚重。但是这一次,刘启真火了:老子是皇帝,想让谁当接班人就让谁当接班人,还轮不到你们插嘴!
皇帝认为天下是他一家的,但周亚夫与窦婴却认为天下是大家的,立储当然那也要听大家的,不能皇帝一个人说了算,于是就在朝廷上据理力争,争得面红耳赤,君臣不欢而散。
太子刘荣最终还是被废了,贬为临江王,等于是变相的发配南方了。栗姬在京居住的所有亲属,也一律被刚提拔为中尉(主管北军禁军与京城治安)的酷吏郅都逮捕处死。连番打击之下,栗姬忧愤抑郁而死,倒算是省了刘启的事儿。而反对废长立幼的周亚夫与窦婴,特别是身份敏感的太子太傅窦婴,也因此渐渐被景帝疏远了。
一个多月后,也就是公元前150年四月十九日,刘启改立皇十子刘彻为太子,这就是后来的汉武帝。刘彻的母亲王娡也被封为皇后,是为王皇后。
又过了两年,废太子刘荣因为侵占太庙用地而得罪,景帝将他召来长安,指使郅都将其严刑拷问,刘荣绝望之下自杀谢罪。
宫廷争斗,就是这么冷血残忍,没有任何亲情可讲。所走的法律程序,也只不过是张煞有介事的遮羞布,为政治迫害装装样子罢了。
事已至此,窦婴的心冷了,血也凉了,于是他交上辞职书,说自己病了,不堪在朝为官,请求退休回封地。刘启答应了。同时要求退休的还有以大公无私称道的原廷尉张释之,只因他从前因秉公执法而得罪过当年还是太子时的刘启,退休是为了怕秋后算账。不过刘启最终没让张释之退休,而是把他贬出中央去做淮南王相,以示自己宽大为怀不予计较。
其实在刘荣被废而与刘彻未立的这段空档期,汉宫之中还上演着另一出夺储的狗血剧情。不过这次剧情的主演,不是那些后宫妒妇,而是梁王刘武。
我们都知道,梁王刘武是景帝刘启的唯一同母弟,深受太后与刘启宠爱,再加上平七国之乱时立有大功,多种因素相加,刘武渐渐便有了夺储的心思。
刘武并不是孤军奋战的,他有一个坚定的支持者窦太后,老人家对幼子的喜爱常常是毫无原则的,而汉初时太后说话有很有分量,这亦是刘启不得不多加考虑的问题。
但这仍然是不合规矩的,父死子继,嫡长子继承,这是经过千年历史检验的成熟政治制度。一个朝代若是继承制混乱,一下子废长立幼,一下子兄终弟及,只有一个结果,那就是皇室内争、互相残杀、天下大乱,比如殷商和春秋时候的宋、吴,还有一个典型的例子,就是每隔一段时间就要陷入内乱的匈奴(事实上,“七国之乱”也间接是由汉初继承制混乱导致)。
所以周亚夫再次跳了出来,坚决反对。不仅周亚夫,另一位汉初名臣袁盎也跳了出来,反对的比周亚夫还要激烈,并且还串联了十几个大臣跟刘武作对,刘启这次被说动了,关键是他也想把皇位留给儿子,不舍得留给弟弟。
刘武气坏了,一时冲动,便起了杀机。
周亚夫天下名将,威名赫赫,刘武当然不敢动。但是其他文臣,手无缚鸡之力,杀他们还不跟玩儿一样。于是刘武派出刺客,竟将袁盎等十几个反对的大臣尽数暗杀。(世惜袁盎死,皆谓之忠直国士,不过以其谗毁周勃、倾轧晁错等事来看,此人器宇狭窄,道德不立,其量实远逊周亚夫。袁盎之示直,或公报私仇,或哗众取宠也;亚夫之主直,则秉公为国也。盎以口舌见幸,而亚夫以功业成名,社稷之臣也。此乃云泥之别。)
一口气杀了十几个大臣,这下子刘武可捅了马蜂窝了。景帝命令彻查到底,结果一查竟查到了刘武的身上,刘武这才慌了神,赶紧把手下的狗头军师推出来杀了顶罪,然后又派人去长安找到王皇后的弟弟王信,托他帮忙说情。
其实摊上这事儿刘启也很头痛。现在太后为了刘武日夜哭泣,甚至还闹起了绝食,自己要是真的依法处置,这恐怕会担上个不孝的罪名。而王信作为争储斗争的胜利者一方,他都前来说情,这就给景帝了一个很好的台阶下,再加上派去办案的官员已经非常机灵的伪造火灾将所有杀人证据都销毁了,景帝便正好顺水推舟,托词一切都是梁王手下所为,竟然免去了刘武的全部罪责。袁盎等十几个大臣,等于白死了。
周亚夫闻信,犟脾气又上来了,竟上书道:“法者,天子所与天下公共也。今陛下用法,因人而有轻重,此失信于民,失信于天下也!”
刘启根本不理周亚夫,任它舆情喧天,我自岿然不动。梁王还是梁王,除了储君之位彻底没戏外,其他待遇一切如常。
窦太后闻信,转悲为喜,一开心,便决定报答王信这个说情的“有功之臣”,让刘启封他为侯。
刘启为难了,要给这外戚封侯,是一件极为敏感之事,当年吕氏乱政,已足以让后人引以为鉴。
窦太后眼睛虽瞎,心里却跟明镜似的,她知道刘启在为难什么,于是大怒道:“人主行事,各因其时,何必拘守成法?。自窦长君在时,竟不得侯,死后乃封其子彭祖顾得侯。吾甚恨之。帝必速封王信!”
窦长君是窦太后的哥哥,当初文帝在位时就没封他为侯,时间一长,竟给拖死了。景帝即位后,便封了他儿子窦彭祖为侯。这件事儿一直是窦太后心里的疙瘩,想起来就恨,她现在逼刘启给王信封侯,也有点替窦长君打抱不平的意思,这种遗憾不能重演。
刘启于是答应了,但过程还得走走,也就是要跟周亚夫商量一下,因为汉朝时丞相权力很大,有时是可以用“封还诏书”的形式请皇帝收回成命的,何况,周亚夫可是文帝亲封的顾命大臣,重铸帝国统一的盖世功臣,他的态度足以左右大局。
想也不用想,周亚夫肯定是反对的。
这个王信,除了嗜酒如命,啥正事儿也不会干,只懂得吹牛拍马讨好梁王太好,如此阿谀枉法之佞臣,还要封他做侯,开什么国际玩笑!想那周亚夫多少旧部,一生征战,老死军旅,都不一定能混个封侯。而外戚们半点功劳没有,只靠些裙带关系,居然就可以封妻荫子,一家人世世代代享尽荣华富贵?
周亚夫的政治理念,从来就是反对外戚封侯与擅权的。当初吕氏就是大封诸吕,弄得天下大乱,搞得周勃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其平定。如今诸吕没了,汉朝的外戚制度仍然没有任何改观,这一帮子皇亲国戚,除了争权夺利鱼肉百姓他们还会干啥,凭什么一人得道就鸡犬升天?这不公平,太不公平了!这将那些为国家浴血拼杀的将士们置于何地?
结果理所当然的,周亚夫对此严词反对,还搬出刘邦来说话:“高皇帝约:‘非刘氏不得王,非有功不得侯。不如约,天下共击之。’今信虽皇后兄,无功,侯之,非约也。”
当初,刘邦也是怕外戚擅权,所以才与列侯杀白马以约,提出这条军功封侯的规矩,不过吕氏连异姓封王的规矩都能打破,如今只不过想封个侯而已,以为可以通融,没想到周亚夫还是把这老祖宗给抬出来压人了,如此不仅景帝没话说,连窦太后王皇后一干人等也只能全闭了嘴,再也不敢提及此事,否则按规矩她窦家的窦彭祖、窦广国也不该封侯,事情要闹大了周亚夫也一并反对就遭了(当然,七年后,周亚夫终于被弄死,刘启便立马封了王信为盖侯。)
身在蓝田隐居的窦婴闻听此事,不禁摇头太息:周亚夫啊周亚夫,你还嫌自己得罪的人不够多么?从前那些就不提了,只这一次,你就把太后、皇后那边的所有外戚全得罪了个光,你这个丞相还能当多久,我深深怀疑。
周亚夫做事从来是个实干家,做人则最紧要宗旨二字。他做将军,便要做真将军,做宰相,便要做真宰相,妥协与退让,不是他的风格。虽然他很清楚,这样会给他带来麻烦,相师许负所言牢狱之灾与饿死之祸,未必就是危言耸听,但是没办法,他生就了这么一个臭脾气,重原则与职责甚于生命,毫无保留,不知道后悔,比他死老爹更加不知变通。在战场他是神,在官场上他也就一棒槌,他至死都不明白,在专制时代,所谓规矩,只适用于被奴役的人。
可以说,周亚夫是最后一个汉初功臣集团的代表人物。他据守“白马之盟”,力阻皇权的任意扩张,浑然不顾自文景之后,随着外戚集团与酷吏集团的兴起,朝臣已不复从前之政治实力,周亚夫这不过是在以个人力量对膨胀不已的皇权做最后的抗争罢了,这很令人钦佩,也很令人同情——
所以说,周亚夫也可称为中国历史上最后一位真丞相,在他之前,皇帝都是垂拱而治,并不怎么干涉丞相处理政务,朝堂之上一向都是双头政治。然而,随着景帝晚期君主集权与专制的加强,丞相这种掣肘皇权的玩意儿已变得越来越不合时宜了,事实上,周亚夫之后的丞相,一个个都成了庸碌无为的官混子,到了汉武帝时期,丞相则几乎成为了摆设,就连混日子都难,实在是太惨了。